不爆不可能的商业片

还俗

千算万算,谁能想到,2019年开春,宋子白有个以前的经纪公司破产了。原因是被骗去投资了一个风口浪尖的企业,这企业是做视频网站起家的,大红大火的时候突然华丽转身去搞无人汽车,四个月后整个集团摧枯拉朽一般的倒闭了。
这个经纪公司给乐石投了三个亿,血本无归。资产清查评估的债务公司过来清点财产,竟然发现了一张宋子白八百年前的卖身契,而且还没过期。
其时宋子白已经归隐一年多了,在上海开了个东北菜馆子,每天出各式大锅肉和贴锅菜,他自己从来不吃,却时不时抓老尹去尝菜。几个月下来老尹一听要吃肉就脸色发绿,宁可陪宋子白去南极洲搞慈善项目,在冰天雪地里撬冰壳捡垃圾。
宋子白还是那个有病的宋子白,只是离娱乐圈已经很远了。
结果乐石这桩案子来得正是时候,债务公司给宋子白打电话的时候 ,宋子白正在德克萨斯谈一个合作项目,听了前十分钟都一脸懵逼。那个经纪公司是宋子白当年拍神奇侠侣时就签了的,签了十几年的长约,他那时候出国跑路,这份合约就放那儿了,也没人要求他履行过。之后拍的电影拉的投资,也从没向这公司分账过,如果没有乐石这事,所有人都忘了宋子白的经纪约还在这么个小破公司呢。
因为这桩对赌欠款,宋子白的德克萨斯项目暂时宣告搁浅,英雄为五斗米折腰,为了生活,宋子白只好重新下海了。
宋子白再进娱乐圈,正是后流量时代,95小生风起云涌,热钱从影视圈涌进又涌出,市场高速扩张,资本赚快钱,拉个草台班子就能开机,电用什么办法快速圈钱是门高级学问,所以以宋子白的如花美貌,一个月下来竟然只接到了一个大热IP的反派配角。那配角是个一手遮天的权臣,年轻时干尽祸国殃民的事,荒郊野岭把刚捡来的男主给抛弃了。
和宋子白搭戏的是个刚出道的流量,因为班底差,所以宋子白日常在剧组走一圈,还经常帮摄影老师打打灯,帮声音老师录录音啥的,有时候编剧老师来了还能跟他商量几句剧本,所以宋子白整体而言,是比较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的。
除了拍到一半出了个大岔子,据说是当红巨星柯黎在背后使了回手段,想抢男主的角色,眼看投资商就要废掉之前努力翻过重拍,被非常有骨气的导演严词拒绝。
剧组一下子投资削减了,片酬都开不出来,思来想去把宋子白开了。
真是天降无妄之灾,宋子白回家生了老半天的气,暴揍了一顿没用丈夫尹瀚,自己开个摩的去给吴积昧打工写剧本去了。
三月的时候,那部统共就拍了三十天的电影上映,小火了一把,宋子白的那个垃圾角色换了个人演,找了跟柯黎差不多热度的一个流量小生,在电影里颇为搔首弄姿,很是出位,就这样在微博刷了两天热搜。林擎大老远跑来嘲笑宋子白错失了中年翻红的机会,两人坐在沙发上看4K大电视里播那个沙雕电影,宋子白边看边和林擎介绍哪段狗血剧情出自自己手笔。
林擎不禁感慨:“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竟然还有鼓捣偶像烂片的天赋异能。”
宋子白偶像剧出道,堪称垃圾电视剧塑料奇幻烂片的开山鼻祖,永远是各类起点架空系列影视化里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活了大半辈子也就这点出息,宋子白完全没有不好意思:“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赚钱而已,大家开心就行。”
林擎惊了:“花两亿投资拍了个最后票房五千块的宋子白哪里去了。”林擎还低头苦恼了一阵,强行思索:“那部神经病片子叫啥来着的——”
宋子白顿感羞愧,自觉抬不起头了,“是朋友就不要提黑历史。”
林擎耸耸肩,两人继续欣赏那部烂片。
烂片里那个演师傅的小生化了紫红亮色眼影,从天而降,衣诀纷飞。看到一半宋子白还是没忍住:“这位小朋友和我拿的那个剧本里演的真不是一个人,我都不知道他想表达啥。”
林擎拍了拍宋子白的肩膀以示安慰:“不要嫌弃,这位是六月份白萝卜的黑马,都已经提名了。”
“啊?”宋子白惊讶的张开嘴。“哪一部啊,在这之后拍的吗,哪个大导调教的啊?”
林擎嘴里叼着烟,像是忍不住笑得面部抽搐,得找个东西遮掩一下:“就你正在看的这部,你说你都没看懂的。”
宋子白看了眼屏幕,那男孩在那浮夸地扬天长笑,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低头找戒烟糖。
白萝卜是他拿的第一个有分量的奖,前几年他颇为珍重,专门找了个玻璃柜陈放这个,后来什么金驴万花的奖拿得多了,各种奇模怪样的奖杯都杂七杂八地塞在里面,白萝卜就给挤到最里头去了。从听海雅居搬了一次家,老尹找了个木箱把这些东西都收成来一堆,弄在地下室里,老久都没打开过。
客厅里还在播着电影,林擎大口抽烟,宋子白把戒烟糖嚼得嘎嘣响,电视机里响着此起彼伏地响着尖叫。
过了良久,宋子白才想起来讲:“吴积昧那个糟糠剧本好像卖不掉了,不会又不付我钱吧。”

与此同时,宋子白给上戏编的那本基础导演理论出版了。
宋子白在上海国际书展开了个签售会,现场来买书的粉丝年纪都逾越五十,和隔壁一起来签售的过气作家浩瀚受众数据蔚为类似,颇有中老年艺术家的气质。
那本基础导演理论是乐石倒闭前卖掉的,宋子白1元版权卖掉,还上了会社会新闻,被人民日报的微博点名表扬。如今背上债务,心中不免滴血。签售会卖了七八千本书,宋子白签的双手发麻,回家蹲在地上算了回成本,不禁痛骂上戏出版社奸商。
老尹十一点刚下戏到家,回家就看到宋子白蹲在沙发上一手执笔一手握计算器,颇有当年算还俗记票房的英姿,赶紧逃进厨房把碗洗了。洗完碗出来,宋子白还倚在沙发上算账。
宋子白最近情绪不稳,又开始学小仙女在沙发上美人斜卧,读着读着诗就要去楼下葬花,不高兴起来就幽幽地看着在沙发上抠脚丫子的老尹,看的老尹心里发毛。赶紧拿吸尘器把自己洒在地上的烟灰给清理了。
尹瀚被宋子白盯得心里紧张,觉得自己有维护家庭和睦的义务,赶紧解释:“那真不是我抽的。你看,我每天都带着戒烟糖呢,可不是在陪你吃。”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铁皮盒子,里面乌黑麻漆满满一盒苦糖。
宋子白不讲话,装林黛玉,他眼神一飘,幽幽地把一个长盒子从茶几下面拿出来,丢在桌上。
尹瀚吓得原地蹦起来。
抱住宋子白一阵鬼哭狼嚎:“我是买来送人的!”
宋子白常年要吃药,药吃的多了,总能闹出毛病来,年初的时候还生了场不轻不重的病,医生明令禁止吸烟。尹瀚第一个自告奋勇陪老宋把烟戒了,两人在医院外头就把烟盒都扔了垃圾桶。然而中年丈夫老尹并不是一个自律能力强的人,如今才第三个月呢,就已经憋不住,投资商前几天刚递了一支,老尹就偷偷买了一整条藏在鞋柜后头。
他自信宋子白这个洁癖永远不会弯腰去擦鞋柜后头。谁能想到林擎这傻逼来了把车钥匙随手一甩,直接掉到了鞋柜里,他一番好找,翻出来老尹的罪证。
宋子白长长地怅惘地叹了口气。他说:“老尹。”
尹瀚吓得魂飞魄散,把宋子白跟抱个乌龟似的抱得死紧,不遗一寸地抱着,就差没四肢都缠上来了,生怕老婆又要暴怒。宋子白被尹瀚抱在怀里,突然慢慢地讲:“老尹,我今天给一个厂商站台的时候忘词了。”
尹瀚没反应过来,还疑惑地“啊”了一声。
宋子白不理他了。手一拨,把老尹挣开了,去洗澡了。

宋子白在吃的药是度洛西汀,吃了有七八年了。
最早是在他毁容复健的那会儿就开始吃了,后来到了美国,用较为便宜的药片替代,柯黎每周一三五去卫生所排队领取。宋子白罹经数年,已经和这些玩意儿彻底和平共处了。
年初得的那个病是胃溃疡,因为实在不爱吃饭,也只有尹瀚在家的时候,为了给老尹做饭才会吃几口。尹瀚为了逼宋子白每日按时作息,不得不中午晚上准点回家,就为了能顺道往宋子白嘴里塞两口。
近一个月可就不太行。为了乐石这个破事儿,老尹也出门接了个合家欢综艺,去幼儿园当代班老师的那种,每天被十几个各类人种的小孩折磨。人近中年的老尹每日清晨就要穿花花粉粉的衣服出门,宋子白睁眼起来时常能看到一个粉蝴蝶像傻叉一样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一脸大胡子的老尹连脸都没洗妆都没化,上身穿了幼师的粉色连帽衫,下身还穿着昨天都没来得及洗的工装裤,真是奇异的搭配。
宋子白从被窝里慢慢爬起来,问尹瀚:“昨天剧组怎么打电话说,要带小孩来家里?”
尹瀚“啊”了一声,老半天才想起来剧本,说:“完了,好像是综艺里安排了小孩生病,父母在国外,我得接他和几个小孩到家里来呆一天。”
宋子白难得很有兴致,问道:“小男孩小女孩啊?”
尹瀚想了想:“都有。”
尹瀚前几年其实想在家弄个小孩的,但是宋子白实在没有这个意愿,这事也就过去了。他都忘了其实宋子白一直都挺喜欢小孩的,小时候还在宿舍里说自己二十四岁就要当爸爸。宋子白确实挺感兴趣的,连神色都比前几天鲜活许多,坐在床上正在天猫下单布偶玩具和组装模型。
尹瀚小心试探:“我本来打算带他们去汤臣那个屋子的。”
宋子白却不以为然:“没事呀,带到这儿呗,镜头别拍到我就行。”宋子白笑得眼睛弯弯。
事情就是这次乱套的。
镜头是一回事,小孩又是另一回事。第二天综艺剧组虽然没有拍宋子白,但是小孩一进来,居然就爬满了宋子白一身。谁也没能想到宋子白这么一个每天春哀秋怨的人居然能有小孩缘,连一起进来控制局面的育儿师都莫名其妙。宋子白自己的屋里关着门改剧本,受不过小孩的哀求,闹得开了门,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幼儿的破坏力真是极强,不到一天,徐汇这套新房子给折腾得翻了个天。连酱弟和小黑的尾巴都给薅秃了,宋子白被两个小孩挂在身上,必须他哄着抱着才不会哭。另一个小孩还在用徐侃送给宋子白的那支钢笔往笔记本电脑上往泼墨机关枪的游戏。
整个综艺拍了一天,整天的素材估计只能剪出来20分钟。尹瀚这把老骨头全耗在收视房间里的满屋狼藉上了,三个清洁阿姨跟在他身后拖地上的玻璃。刚刚两个小孩打架,把玻璃茶几直接摔了个粉碎。这边还没收拾完呢,宋子白那边又是一声巨响。老尹估摸着是宋子白屋里的那个书架倒了,还在想等会都不知道该怎么打理呢。
那边宋子白叫了一声:“老尹!”老尹没听见,宋子白就不叫了。
不说宋子白,一群在宋子白屋里的小孩也不闹了,刚还黏在漂亮哥哥身上互相打架,突然被撒手扔了,丢在了沙发上。回头一看,墨水喷了宋子白一身,漂亮哥哥崩溃了。
“老尹!老尹!”孩子们大叫。
尹瀚急急忙忙跑出来。“怎么了?”
“他哭了!”孩子们齐齐一指。
尹瀚震惊地看着书房里的宋子白,满脸墨水,一地弄脏的书,那家伙在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宋子白这个人,很在乎形象。人前总是喜欢维持着自己高不可攀的男神气质,当年被那些姑娘暴打的时候,对外也还是一副盛世美颜天降神颜的样子。过去几年天天装仙女,伤心的时候葬葬花,忧郁的时候在窗前写写书,反正放在那就很有格调,看上去很没有烟火气。
二十岁宋子白进入娱乐圈以后,尹瀚就没见过他这么傻逼的样子。他看着宋子白趴在地上哭,第一反应居然是赶紧先拍一张纪念一下。
结果宋子白看到他拍照,哭得更大声了。尹瀚赶紧忙不及迭地上去把人抱起来了。“怎么回事,白白,怎么了。”
“他们拿墨水喷我!”宋子白哭得有些哽咽,不应声。
真的是婴儿撒泼一样的哭,还带点妇女更年期的意思。

宋子白上周那次综艺拍摄之后瘦了一圈,大开大合的情绪总是伤身,之后都是席卷而来的疲惫,当天下午就沉沉睡去,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尹瀚请假照顾了一天,结果这一周都在赶通告,每日起早贪黑。
今天又是拍到11点,看样子宋子白已经在这沙发上坐了真挺久了。尹瀚无意识地盯着沙发边上那块凹陷下去的一边看着,自个也在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
宋子白洗澡的时候顺便把尹瀚的脏衣服丢进洗衣机了,所以洗了挺久,出来以后也在沙发上一坐。他看了一眼,电视里在放的是《长生剑》。
2009年的片子,尹瀚演的是反派,给宋子白做配角,电视里宋子白和尹瀚好一番生死缠斗,搭配十年前的垃圾武打特效,各色七彩光芒从宋子白的身体里爆出,把尹瀚踩在地上。宋子白看了一会儿就被这沙雕电视剧闹乐了,边看边笑了一会儿。
尹瀚转过头看他。宋子白没穿浴袍,换的是件白色T恤,挂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削瘦的锁骨,细细的手臂,衣服空荡荡的,一抬手一阵风,像个掉毛老狐狸。
“怎么了?”宋子白问。
尹瀚伸出手,把宋子白额头上的湿头发撩到了后面,然后用沙发边的干毛巾把头发包起来。“要感冒了。”尹瀚声音低低的。
宋子白没知没觉地“嗯”了一声,靠着沙发继续看长生剑。尹瀚说:“快一点了,今天先睡吧。”
宋子白不讲话,他突然伸出细细长长的手指,从那条烟盒里掏出了两支烟。他先点燃了一根,塞进了尹瀚嘴里,然后才叼着自己的,凑到了尹瀚的脸边上,借着他嘴里的烟点燃自己的。尹瀚低下头,宋子白的眼睫毛还是很长,长得有些旖旎了,细细碎碎的影子落在宋子白苍白干燥的脸上。他都忘了阻止宋子白吸烟,久旱逢甘霖,他自己先仰头长长地抽了一口。
再慢慢地吐出来。
宋子白轻轻地笑:“就一支,就当偷个懒。”
尹瀚仰头抽着烟,双手都搭在沙发上,搂住了浑身还散着水汽的宋子白,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他突然开口说道:“其实,13年的时候,有一次,你不知道。”
“嗯?”宋子白没明白尹瀚要说什么。
尹瀚说的有些艰难,甚至不敢看宋子白:“我去看过你的歌剧。”
宋子白吓了一跳:“不可能!”
尹瀚不说话了良久,才道:“就是你巡演的最后那场。”
宋子白惊呆了。
尹瀚说的很慢,仿佛在回忆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你站在街垒上,唱了个歌,灯光打在你的脸上,你一个人举着血红的旗子,竖在最高的椅子上。最后你被子弹击中。”
宋子白羞耻不已:“你去看过悲惨世界?”
尹瀚声音很轻:“我买的票是第一排的。”
宋子白惊得站起来。
光线很暗,反衬出宋子白的脸格外苍白,他站起来的时候,眼睛亮得惊人。尹瀚轻轻说:“当时舞台升的很高,你都不敢往下看,要不然你大概能看到我。”
“我一直都不看,往下看再掉下去怎么办。”宋子白叹气。
尹瀚默然坐着,眼神晦暗不清,良久才道:“你掉下来我接着啊,绝对不让你摔着。”
宋子白也仿佛陷在了非常非常久远的回忆里,眼睛里流转着幽光。“你呀,哪跑的上来呢。”尹瀚想,是啊要不然当年怎么就让你跑了呢。
尹瀚不说话了,他突然想,宋子白这么多年身体里像是住了两个灵魂,一个在台上灵动机警,滔滔不绝,呈现出完美的偶像气质;而另一个,坐在自己的身边,沉默地抽着烟,就像很多年前两人并行在淮海中路的那条黑黢黢的街道上,自己去小卖部借打火机,宋子白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梧桐树下。
烟熄了。尹瀚把宋子白抱起来了丢回了卧室,边走还边说:“忘词了就早点睡,一看就是睡眠不足。”

9月的时候,乐石的事差不多结了。宋子白又去了趟德克萨斯。他前几年在美国演话剧的时候,参加了那里的一个慈善项目,项目铺得比较广,但归根结底,是到沙漠捡垃圾。
宋子白在德克赛斯待了半个月,把捡垃圾活动带到了仲巴至帕羊路上的五彩沙漠,海拔4500米的西藏荒原之上。同行的是他在德克萨斯结实的项目合伙人。在五彩沙漠的远方不到几十公里,就是喜马拉雅山脉的雪山山峰,通天河从上面直流而下,绕过了金色的沙丘,直奔东方而去。这个项目在中国找了一个公益组织合办,宋子白出的初建经费,在新藏公路219国道途径的桑木张河段旁建了一个服务站。参与这个项目的都是十几岁的年轻人,生龙活虎的。
他们少看电视,都在网上追剧,宋子白对于他们而言有点像是某种已经封神的上一辈戏骨,有点时代感,平时都不大敢同他说话。偶尔开玩笑开得多了,他们知道宋子白长得好看,脾气好,有时候也喜欢闹腾他,让他给服务站当厨师什么的。
宋子白这么多年也就会煮个方便面,炖个韭菜盒子,炒个番茄鸡蛋啥的。宋子白炒番茄鸡蛋的水平远低于尹瀚,每次做出来的,都让年轻人们嘘声一片,宋子白只好一个人默默吃一大碗。
合伙人来的那两天,五彩沙漠恰逢下霰,气温低至零下二十多度。几个年轻人从一大早就困在办公室里,听宋子白和合伙人开会讨论资金和项目方案,两个人从日出讨论到夕阳西下,沙漠气温逐渐更低,年轻人都听得乏劲,会开得昏昏沉沉。几个女孩儿睡到了快傍晚,才被宋子白拎起来去食堂吃饭,几个女孩叽叽喳喳地边吃饭边画地形图,告诉宋子白自己绝不偷懒。
他们的地形图画到了半夜的时候,一个年轻小伙偷跑出来抽烟,突然发现今夜的星星格外的亮,亮得惊人,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而他们的站长宋子白,一个孤零零的影子立在夜空之下。抽烟是服务站严令禁止的,那小伙一看到宋子白就吓傻了,害怕被罚,就想着要偷偷回去了,没想到风大,他走得慢,只能一步步往回挪。天冷格外让人有凄凉和悲怆的情绪,这风算什么风呀,刮得也太大了,但是由于沙漠是没有形状的,于是风也没有形状,只有看不见的风,和看不见的冷。
年轻人回头看了一眼,宋子白其实是跪着的,他一个人跪在沙漠荒原里,只有一个黑影,久久匍匐在雪山之下。
宋子白从三江源回来的那天,尹瀚刚好出门有个通告,到家的晚,进房门的时候以为宋子白已经睡了,一个人喂了会大黑和五只猫。五只猫喵了一会儿,都进了客房的屋里困觉。尹瀚进来的时候宋子白边玩手机便打瞌睡,旁边放着已经冰冷的牛奶。尹瀚倒了,把人叫起来去洗澡。
宋子白敷衍地给了尹瀚一个亲吻,半梦半醒间把尹瀚刚倒的用来泡枸杞的温水给一口闷了。尹瀚都还没来得及拦住呢,也不知道人怎么这样都没给烫醒。宋子白走之前把手机不自然地一摆弄,塞在了枕头底下,拿着浴巾进了盥洗室。
尹瀚在宋子白视线看不到的地方,伸手把手机翻了个个。
他和宋子白是十几年的老夫老妻,但是这改变不了尹瀚吃醋的臭毛病。他这么多年,首要担心宋子白被柯黎那小王八蛋纠缠,其次担心宋子白被林擎那傻逼骗色,再次担心宋子白这个大绿茶饼子出门沾花惹草,又带一大串哥哥弟弟回来。
老尹这人比较霸道,干这种偷看隐私的猥琐事业也毫不羞愧,直接划开了手机。
他看了一眼就怔住了,QQ聊天记录上标注的名字是陈缆。宋子白在浴室里放着热水,只有一个轻轻的影子印在玻璃门上,看上去像是一缕孤魂,没有重量地夹着水汽飘着。
尹瀚一开始以为是同名同姓,慢慢地往上滑动手机到了顶端。宋子白出来的时候,看见尹瀚还在低着头,研究着他的手机。
宋子白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怎么了?”
尹瀚没说话,眼睛有点红。
宋子白吓住了,他真的认真思索了一下。对天发誓:“我一句话都没跟柯黎说过了,除了上次给他安排徐侃的饭局。”
尹瀚不吭声,他的手握着那手机。手机没有锁上,所以还是亮着光的。但是又由于尹瀚的手紧紧握着,所以那光只是细细的,被尹瀚的手指挤成了一条线,用尽力气地照出来,照的极其逼仄,只有床单上一道小小的光。
尹瀚不说话,他拉住了宋子白的手,把他慢慢拉到自己面前。突然他用力地抱住了宋子白,把他狠狠地搂住了,抱着他的脑袋咬他的嘴唇。
宋子白还是心里头心虚,只好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些有的没的:“嗯嗯我想你的——你呢想不想我——”
尹瀚搂着他亲了一阵,吻得绵长,宋子白几乎缺氧,只感觉尹瀚越咬越重,咬得几乎狂风骤雨里,野兽一样的追着自己的舌头。就好像宋子白的舌头不再是舌头,而是救命的稻草,一撒手就没了命,一撒手就掉进了无底的深渊。宋子白被他亲得发疼,忍不住一推,把尹瀚推了个趔趄。
“做啥,都要出血了。”宋子白疑惑地讲,他摸着自己的嘴唇。
尹瀚抬眼看着他,眼圈血红。
宋子白扫了一眼尹瀚手里的手机,那是他自己的,屏幕上是静止的QQ页面。里面是一个攒了四五年的聊天记录。
全是单方面的,是宋子白发给陈缆的。
是那个七年前在倚天屠龙大传的拍摄现场,为了救从威亚上掉下来的宋子白,头颅被摇臂撞了个粉碎的陈缆。陈缆已经死了七年了。
宋子白细细地喘着气,他换气换得极轻。
理智上,宋子白知道,自己如果有什么心事,可以多和尹瀚沟通商量,毕竟他们是走过这么多年风雨的伴侣。可是真到了事面前,宋子白还是龟缩了。他担心自己没控制好情绪,担心自己说错什么话,惊了尹瀚怎么办,要是让别人看出异样了怎么办,他自己一个人就够烦了,何必再给第二个人多添苦恼呢。就像是他在三江源的服务站那样,如果游客们要签名,小孩儿们要闹着拍小视频上传微博,他也允许的。能让一个人高兴成这样,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最重要他还是怕被人发现,怕被人发现他不一样,他和别人不一样,他和以前也不一样了。
何况他自己都没弄明白呢,要让他说,他该说些什么好呢。
遇到事,他只好和陈缆说。
他说,缆哥呀,我又要退圈了,退第五次了,可能要被人笑话了。可是我还是要退的,因为呆不下去了。
可是尹瀚这个人怎么这么蛮横呢,他怎么就非要知道呢。
宋子白咬了咬嘴唇,他时常焦虑,唇上只有薄薄一层肉,因为牙齿不停地咬,所以很容易就会生溃疡。每次咬了就疼,尹瀚看见了总要责怪他,给他贴溃疡贴,有时候又是抓着他喷西瓜霜。每次只会更疼,这时候宋子白就有理由不吃饭了,他躺在床上,不想吃饭的时候就装睡。
尹瀚每每又折腾他,总逼他像个常人那样作息着活着。
现在,那个蛮横无理的尹瀚,就坐在床沿,一句话也没有问。他只是强硬地说:“删了。”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了一下那个聊天记录框。
宋子白不吭声,不敢应话。
他们对峙的时候,只有大黑在屋子里,狗在宋子白的两腿间打转,因为刚吃饱了饭,所以正求着主人的抚摸。他时不时地咬住了宋子白的浴袍,拽一拽,又时不时地贴在宋子白的小腿上,其实是在表现亲昵。
宋子白勉强笑道:“我就是觉得生活过得这样开心了,怎么也该跟缆哥也说说,你别这么绝情呀。”
尹瀚抬头凝视宋子白,像是很认真地在听他说话。“你不删的话,我帮你删了。”
宋子白睫毛略略下垂,咬了咬下唇:“我就是当个树洞。”
尹瀚说:“和我说。”
宋子白不语。
尹瀚又一次重复:“有什么事和我说不行吗!”他像是情绪有点儿失控,声音都拔高了。
宋子白说:“你不懂。”冰冷的夜色就覆在两人身上。宋子白这句话说得绝情,但是很轻,因为屋子里光线暗,所以几乎看不清宋子白的脸,也就几乎听不清宋子白说的话,他说:“缆哥呀,他和我都经历过那个,没经历过,很难懂那个感受——”
他说不清楚,他也不知道那个特殊的独一无二的经历是什么,可那个时刻,又是那么的重要,那么的别致,是小小的一块木炭,虽然只有针眼大,但是烧成了灰却很烫,是惊涛骇浪的。宋子白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都被烫的发麻了,神思有些恍惚,因而那张脸都显得有些出离,有些暧昧。
尹瀚说道:“我在那儿,我就站在那下面,你掉下来的时候,我在那儿。”尹瀚赤着眼睛,不动。
房间本来是安静的,只有大黑在绕着转,但是尹瀚的声音一高,大黑被吓得不敢动,拼命攀着宋子白,非要爬到宋子白身上。宋子白不忍心,只好笑着抱住了大黑。他这一声笑,和夜色一样长,和夜色一样重:“我知道。”他声音很轻:“可是我就是想问问缆哥,本来死的应该是我,为什么是缆哥死了呢,为什么是我活下来了呢,为什么缆哥要救我的命呢?”
“救命?”尹瀚重复了一下。突然厉声笑道:“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陈缆!他既然要去拉,为什么不把威亚拉住了,还要让你掉下来。他凭什么死,他有什么资格为你死。我只恨当时为什么不是我在那儿,为什么不是我去拉的那根绳子,如果是我——”尹瀚像是说不下去,喉头被哽住了,以至于声音都哑了:“如果是我,一定不会让你骨折,不会让你毁容,不会让你吃苦,我一定不会让自己在你面前死了——”
宋子白被吓住了,他像是从来没有这么听过这样可怕的话,喃喃地问:“尹瀚,你怎么会这么想缆哥?”
尹瀚的脸是滚烫的,他的眼睛里像是有火,风吹得火要把整个人烧起来,以至于笑起来是那么的偏执,多么的疯狂,带着收不住的迹象:“你从来都是好人的那一个,我又不是。”
尹瀚从出道开始就给宋子白搭配角,他一直演宋子白戏里的那个反派,宋子白被他欺负得多了去了,他们都演了好十几年了。房间里空落落的,黑麻麻的,宋子白想说什么,但是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既然想起来了尹瀚给他当反派的那些青春时光,就不得不注意到尹瀚现在的苍老。这些年尹瀚像是老了很多岁,鬓发都是白的,有时候需要宋子白帮他染才能全遮住。此刻尹瀚疲倦地一屁股在床上坐下来了,像是终于用尽了力气,只能按着头,痛苦地说:“我不是想对你发脾气。”
宋子白一动不动。
“这些事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尹瀚倦乏地说着,他说:“真的很久了。”
宋子白点头承认。真的很久了,已经快十年了。
尹瀚拉住宋子白的手,把大黑接了过来,用一只手紧紧地搂住宋子白的腰。宋子白的手被他握在手心里,手腕只有一点点,骨头在那支离得都有些可怜了。两人一狗,他们紧紧蜷缩在这床的一角,风静静地在窗外徘徊,寻觅地插缝进来的机会,可是门窗都是紧闭的。尹瀚哀求道:“不要难过了好不好,不要每件事都那么难过了好不好?”
宋子白看着自己灯光下的影子,和尹瀚的交缠在一起,可是还是不一样的,他的影子是浮在尹瀚之上的,和谁的都不一样。宋子白摇了摇头,他的目光是空的:“我也不知道,我其实不是难过,我就是——试过好多好多法子了,可是好像都没什么用。”
尹瀚抱住宋子白,就像抱着一块冰。
“小白。”
尹瀚叫道。
宋子白把头更深地埋在尹瀚的怀里,他没吭声,但是他的手指紧紧地揪住尹瀚的衬衫,紧紧地抓着。
尹瀚轻声说:“我经常想,要是回到二十岁多好,一切重头来过,我能让你不经历那次事故。”
他这句话音刚落,宋子白猛地抬起头,骇然道:“我才不要回去。”
宋子白放佛是在听一件多么可怕的事,不禁惊恐地说:“我好不容易活了这么多年,难道这经历过的这一件件事都不算数了?”
风徘徊了一下,吹动窗前的绿萝。天这么冷,宋子白的手是冰凉的,被尹瀚窝在怀里,怎么也捂不热。尹瀚久久地凝视着宋子白,心中一涩,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眼眶里有泪,所以一眨眼,眼泪就落下来,全掉在了宋子白的脸上。
人一生能活多少年,为什么要让宋子白吃这么多苦。

那一天,宋子白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真的回到了二十岁。那时候尹瀚在和原霏晓假恋爱,严一频组局,摆在上海大饭店,点的饭贼难吃,尹瀚边吃边发脾气,被记者拍了,说尹瀚宋子白因为原霏晓争风吃醋,三个人的感情生活被各种小道八卦编了十几套说法,每一种里宋子白都是主角。三个人都有数不清的桃色新闻史。
三十五岁那年尹瀚娶了苏莘,在德国一个古堡里办了一个盛大的婚礼,宋子白一个人狼狈地逃去了美国。梦里是没有黑夜的,只有一层又一层的白天,宋子白在一个又一个的天明时光走在荒无人烟的街道上,又在金门海峡的远处看日落。
日落是没有尽头的,日落是接着天明的,就像是太阳永不落。
宋子白坐在金门大桥上,看滔滔海水从他脚底下流过,他闷闷地想,缆哥,我真是对不起你,让你听了这么多牢骚。
在梦里,那年宋子白从金门大桥上跳了下去。
落进水里的时候,他醒了过来。阳光正好,静静地洒在窗台上。宋子白伸出手时,阳光就从指缝里落在了雪白的被子上,风轻轻地吹着窗前挂着的吊萝。
吊萝的叶子有些发黄了,但是才剪过枝桠,所以长得依旧健硕,也不知道尹瀚是什么时候修的,也许每天都浇了水,总之是不会枯萎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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