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爆不可能的商业片

新年快乐


2017年秋天,尹瀚家里养了三年多的那只狗生了场大病。
病因难以启齿。主要是心脏毛病,类似于人类心梗,开刀大手术三次,受了很多罪。简而言之是老尹的错,数年如一日的懒得带大黑去做绝口育,结果今年开春来得迟,大黑的事儿却来得早,春风化雨的时候太过激动,差点死在女同志的肚皮上,隔壁邻居家那只大萨摩嗷一声原地三尺蹦。
去宠物医院的几天,大黑反应过激,把他们一家老小吓得不轻。大黑这厮一生没吃过苦,现在天天躺在宠物床上要死要活,寻死觅活,跟医生干硬仗。宋子白情绪不稳,差点把老尹掐死,斩金截铁要离婚。
尹瀚虽然死要面子不肯认错,但是自知理亏,不敢反抗,任由老黑这不要脸的大狗仗势欺人。宠物医院一役是老尹命数之中一个大坎,历经艰难险阻,简直渡劫。每日轮流往返宠物医院,一个月下来,两个人都是见狗比见对方还多,跑步加速进入婚姻的坟墓。放在数年前,老尹肯定万万想不到,伺候宋子白和他那五只猫那么多年的自己,竟然差点栽在大黑这忘恩负义的王八蛋身上。
因而2017年的最后几个月,老宋和老尹二人过得极为歇斯底里,狗跳都是其次,连鸡都要飞,要上天。最可怕的是,尤其连炮都不打了,两人想起大黑要产生心理阴影,几乎功能勃口起障碍。一个灿烂的黄昏,宋子白神情恍惚地窝在尹瀚身边,两人在沙发上缩成一团,两眼放空,感受宁静。宋子白幽然开口问:“你讲,我们这是不是中年危机了?”
尹瀚心中一惊,仿佛刚刚宋子白讲了个鬼故事。
宋子白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预感,我俩很快就会秃头,营养过剩,任由身材臃肿,一年到头再也不会做口爱。”
尹瀚吓得心脏要骤停,颤悠悠安慰宋子白,讲:“老宋,不要怕,我俩依旧很帅。”他们客厅一面大镜子,照着不要脸的两人。
宋子白看了尹瀚一眼,问:“我们多久没有性口生活了?”
这一句话突破了尹瀚脆弱的心防,千里之堤,溃于老宋几个字,尹瀚心中感到一阵苍凉。他嗖的一下站了起来,速度快得超出个人天赋,近乎电石火光。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刷的把宋子白拽了起来,拔腿就往卧室跑,口中一声大吼:“现在就上床!”
情形紧急,刻不容缓,两人边滚上床边脱衣服,二十岁毛小孩都没有他们这种急法。扒衣服跟扒萝卜皮似的,手脚并用,从床头滚到床尾,一把火烧得天崩地裂。由于情绪紧张,老尹扶了几次都差点没插口进去,冒了满头大汗,把宋子白痛得嗷嗷叫。这一场床口事最后收尾的极其敷衍,结局悲惨,仿佛为了印证宋子白刚刚的预言。把两人搞得身心俱疲,空气里弥漫着难过的气息。宋子白最后坐在床沿悲凉的评论道:“仿佛两个处男。”
尹瀚不说话,内心在抹眼泪。
深冬的时候,宋子白剧组杀青,在酒店喝的烂醉,被林擎三言两语诓出机密大事。酒醒之后立刻敲诈勒索,其中一件就是新年的时候陪他去澳大利亚拍鸵鸟。
宋子白在家长毛了一个月,从头到脚都要发霉了。陪他的只有大黑,套着个伊丽莎白圈,比以前还疯狂地破坏沙发,骚扰宋子白的猫,一点看不出来前几个月还在鬼门关打转呢。宋子白盯着大黑十秒,想了想收拾行囊,背着相机就要跑路。
跑路途中被尹瀚抓了个正着,刚下电梯就被尹瀚揪住了背包,从楼梯口硬生生拖回来了。
“干啥?”尹瀚质问。
宋子白老实讲:“老林逼我去拍鸵鸟。”
傻逼才信宋子白这套呢。尹瀚冷笑:“拍鸵鸟为啥收拾这么大一个包。”
宋子白只好坦白从宽:“预备从悉尼开进去,你不觉得红土沙漠很美吗?”
尹瀚呵呵假笑:“我不禁要问,为啥不带我一起去呢?”
宋子白有点讪讪:“你不是有通告吗?”
那时候尹瀚在拍一个女式化妆品推广的广告,每日涂脂抹粉,从凌晨开始化妆。老宋一年到头难得碰上这种可以嘲笑他的机会,天天趁口舌之快,毫无家庭意识。
积累一个月的怨气,尹瀚此刻逮住机会,皮笑肉不笑地讽刺道。“通告可以推了啊。”
话音刚落,宋子白果然立刻跳脚:“啥,不行!”
老尹翻白眼:他俩那《一个大饼》还等着宣传费呢。
宋子白一年到头不肯演戏,导了三个烂片,其中只有自己客串的那个稍微有点热度。还是因为他自己靠这部扑街烂片拿了个男配角奖。得到通知的那天老宋反复确认了奖项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场要和组委会撕逼。最后连颁奖礼都不去了,在家气到变形。可以说是在导演的这条路上山穷水尽了吧,但是仍然不死心,要砸锅卖铁。
就拿《一个大饼》这部片子来说吧,剧情很长很复杂,知道大家也都不想听也就不展开讲了。一言以蔽之,不知道拍的什么鬼。观众普遍觉得,宋导大概是要悟了吧,可能在开机的时候看见了上帝。行为艺术家宋子白在2017年的年末仍旧在独立思考,执着于做天边不一样的烟火,留老尹一头老黄牛辛勤耕地。尹瀚耕耘了《大饼》的中间小半截,就是男主跑去当流浪画家那段。演到一半,宋导半夜进尹瀚房间,声泪俱下,痛心疾首,说:“老尹,我知道评委老学究为什么天天骂你傻逼了。”
尹瀚怒道:“放屁,是你导的垃圾!”
两人互相人身攻击了一个月,一天离婚八十次,要破吉尼斯纪录,天天折腾林擎和严一频,搁他们面前哭坟上吊。林擎吸取了深刻的教训,对他们说:我管你们去死。只有严一频经验尚浅,真情实感安慰宋子白:“天涯何处无芳草。”宋子白顿了几秒,嘴委屈的一抿,憋住泪水,掉头就跟尹瀚告状。结局是这对夫妻臭不要脸地结成统一战线,把严一频一顿暴打。
微风里,尹瀚抱着手臂,凉凉地说:“我也想去看鸵鸟。”
想到这一个月来没有为家庭做出什么微末的贡献,宋子白有些尴尬,他说:“那就看呗——”
尹瀚傲娇地哼了一声:“大黑和那五只猫不是比我还重要吗?”
宋子白啊了一声,“那我留下来照顾大黑,你去看鸵鸟。”
尹瀚怒道:“让林擎那傻逼照顾大黑,明天拍完广告就给我俩买机票看鸵鸟。”
三十多岁的午后,两人这才想起来去蜜月旅行。

其实尹瀚一直怀疑那天自己发挥失常是宋子白的错,都怪宋子白一直以来对他行使冷暴力。
毕竟宋子白这厮导戏的时候经常神游八表,干事心不在焉,打口炮时都云游四海。经常是尹瀚关上门,点好蜡烛,气氛浪漫,干的正开始对味儿的时候,身下的人突然把他一推,拽着衣服就跑了,留下老尹一个人看夕阳。
那些年尹瀚时常拷问人性。他看了一眼夕阳,又看了眼自己裤口裆,一根烟苍凉地到底,心中一个疑问:“那个王八蛋干这种事怎么不得性口功能勃口起障碍呢?”就连把人放进去以后锁三层门都不行,这么大心理伤害,宋子白怎么可以不对他负责,都是遗留创伤。
宋子白钻起牛角尖就不管他死活,到头来还要哭唧唧地怪尹瀚技术不行。太令人委屈了。
2017年,宋子白在娱乐圈口碑很分裂。九成观众在哭诉宋子白不演戏这回事,剩下的在嘲笑他拍的那些烂片。《看电影》的主编闲到逐字逐句分析宋子白拿最佳男配的那个角色,深刻认为宋子白在《我就想拍电影》里十分钟表演爆出他自己导的电影十条街。甚至认为宋子白贡献出来了这几年除了阿尔梅里亚外最经典的一个角色,表演将青史留名,这烂片将遗臭万年。
事后,宋子白给主编寄了俩臭鸡蛋以示愤慨。
关于宋子白转行当导演这件事,一根筋到底,宋子白没有回头。
老尹到片场叫他回家那回,宋子白正瞎折腾那两个镜头,老尹讲,别干了,回家吃饭。宋子白咬牙切齿地说不,跟自己过不去。
老尹走上去把摄像头卸了,宋子白跳起来就跟他打了一架。
事后宋子白半个星期不跟人说话,寒潮天坐在阳台,看天边晚霞泛滥,太阳落进嘈杂的城市里,把上海的弄堂染上一片明媚的颜色,在人语喧哗中,叫卖声、鸣笛声、刹车声、高跟鞋摩擦在地板上,织成一片烟火。宋子白感到无穷尽的孤独。
他在一个夜晚从床上坐起来,把老尹推醒了,说:“我这么做对吗?”
老尹没有答他,扯着他衣领拽进被窝,逼他闭眼睡觉。把人硬生生摁进怀里了,不讲道理。
众人中的孤独还不是真正的孤独。
他跟老林说这话时,宋子白整一年四个月没演过戏了。林擎那时候正想法设法想骗宋子白出来拍照,因为他刚看上某女刊新上任的文字编辑,花尽心思要帮她约封面大咖宋子白的稿。所以老宋一个人絮絮叨剖析新路历程的时候,只有林擎装模作样的听完了。
《一个大饼》杀青宴上,老宋喝了一瓶红酒。林擎那时候里凑热闹,上午是来给他拍宣传照的,晚上喝酒到三点半。宋子白电影里选的那帮新出道的小鲜花演技很够烂,但在喝酒这件事却很在行。林擎给她们灌得七荤八素,特膨胀地给她们讲宋子白的陈年八卦。一帮莺莺燕燕花枝招展地搁那儿笑着,七嘴八舌地聊宋子白年轻时演的那些烂片偶像剧,一个个如数家珍,是看着长大的,少女时期的偶像。宋子白感觉很差,既丢脸又懊恼。
直到三更半夜,店里人散光了,酒醉的宋子白恶狠狠地踹了林擎一脚,说他老不正经。
林擎酒酣敞着肚皮,摊在椅背上的手弹了弹烟灰,笑着说:“老宋,真的,看这帮小姑娘,快接个戏吧。”
宋子白说:“不接。”
林擎哈哈大笑:“再不接你就是过气男偶像了。”
宋子白冷眼看他,不作声,林擎爆发杀猪般地惨叫:“老宋,你讲道理,打我可以,可不可以不要掐我,真的很痛。”
宋子白冷笑道:“就你破坏社会风气。”
老林嘿嘿一笑,上赶着讨好宋大导演,立刻低头,给他伸打火机点烟。外头月亮沉默地爬上树梢。
宋子白的脸在烟腾起的白雾里显得有些惨淡,被捏着烟屁股的手一遮,整个人都埋在阴影里,久久不语。
空气极冷,寒潮刚来,气温一下降了十度,夹在上海湿冷的海风中,冷得人哆嗦。宋子白突然轻声道:“老子退圈了。”
林擎没搭理他,在座位上抽完了那根烟,打电话叫尹瀚把自己媳妇儿领走。

“你知道,从理论上来说,如果一直向西飞,太阳可以永远不落。”
一千多米的高空,螺旋桨艰难地搅动着空气流,显得飞机的轰鸣声特别大。如果不是戴着耳机用心听,可能连宋子白的这句话都听不到。
尹瀚转过头,宋子白的脸恰好在阳光的那一侧。澳大利亚的红土荒原尤其的色彩浓郁,也许是这样的原因,连太阳都映得比平时红上几分。两人从地表出发的时候已是午后,如果运气好的话,恰好能在夜晚赶到阿里斯泉农场吃晚饭。所以当宋子白掠过云层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到了西边,金色光芒汹涌沸腾,飞流直下。
尹瀚的左手紧抓着机窗上的手柄,被风吹得就像下了汤的挂面一样,他开口讲:“宋子白,我刚刚就想问了,为什么三边都不关窗?”
宋子白假装没有听见。
尹瀚戳他:“不要装死。”
“追追太阳试试看?”宋子白转移话题,跃跃欲试地继续提议。
尹瀚哼了一声,无情地打击道:“从理论上来说,以现在的天气,一直向西飞的话一定会遇到强气流。”
宋子白转过脸,侧脸被阳光映成了金红色,防风眼镜下能看见一双弯弯的笑眼,灼热的阳光在瞳仁里跳动。“老尹,浪漫点。”他笑着说。
尹瀚看了一眼宋子白,说道:“扯淡,我才是有飞机驾驶证的人,好好开你的。”
风穿过飞机吹散两人的额发,尹瀚伸手把宋子白地给捋后头了,免得遮挡视线。宋子白笑意盎然地偏了偏头,有好一会儿都光在那儿笑。夕阳穿过窗户,映得宋子白的脸鲜亮动人。
风一阵阵地吹过,云层格外刺眼,风声里,尹瀚突然开口道:“往下压一下,小心颠簸。”
宋子白听话的转动了手柄,飞机避开了那一阵翻滚的云。
夕阳下的云层,仿佛海水一样,汹涌波澜,席卷着风,是从天边一直烧到两人脚下的火,席卷而过,留下一地灰烬。
“——然后往三点钟方向开。”尹瀚指点道。
机身敏捷的转了弯,朝云层之下冲了过去。下降的很快,在宋子白要拉上手柄的时候,尹瀚抓住了他的手,半环住他的肩膀,“等一下。”尹瀚在他脖颈边轻声说。
刚穿越云层,广褒无际的地表就撞入视线,红土中心的沙漠之上,直立着赭红色的巨石,在阳光之下呈现出一种仿佛透明的亮红,红到令人心悸。壮丽得近乎灼人。宋子白的眼睛几乎一下子就被点燃了,闪着明快热烈的光。
他转过头,惊讶地张开了嘴:“乌鲁鲁?”
尹瀚手臂撑在机窗上,看着窗外的古老巨石,装了会儿逼。
宋子白笑道:“不要装死。”
尹瀚这王八蛋时不时就忍不住要露出他那傲慢跋扈的本性,挑起眼尾,哼了一声:“这才叫太阳永远不落。”
宋子白嘴角含笑,无声的金色阳光在他的眼里跳荡,灼热地燃烧在两人紧贴的肌肤间。他侧过脸看尹瀚,调笑道:“难得学会浪漫一点了?”
尹瀚弯了下嘴唇,道:“闭嘴,我才是当年求婚的那一个。”
旋翼旋转的噪音在耳边一遍遍划破气流,仿佛耳鸣,反倒使这狭小的机舱里静得只能听见两人的声音。

其实说起来可能不信,尹瀚和宋子白之前宣称退圈那半年以后,两人完全没有被娱乐圈忘记。后来宋子白导电影去了,一年多没接过戏,热度始终不退,以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形式被营销号拖出来吊打。最莫名其妙的一次,是一个古早的颁奖礼视频在微博上转了几千万条,小姑娘纷纷吃起宋子白和严一频的CP糖,逐渐发展壮大,大有东风压倒西风之势。江湖上没有宋子白,还流传着宋子白的传说。
尹瀚老师一大早醒来,看了眼手机,出离愤怒了,问宋子白:“原霏晓前脚刚结婚,你后脚换CP,要不要脸。”
宋子白讲:“不是我干的。”
一脸无辜。两人相识十四年,恋爱过十年,近乎锡婚纪念日,如今都出柜私奔了。为什么这个娱乐圈就是不吃尹宋的糖,太生气了。
想到此,尹瀚迁怒道:“你骗不了我了,你这个大绿茶饼子!”
宋子白呸了一声:“去你妈的,尹瀚你自己不绿茶,你自己去买热搜啊。”
尹瀚气不过,扭头就跑去买了个“宋子白不要脸宋子白滚出娱乐圈”的热搜。
宋子白哈哈大笑,说道:“你真没有文化,买热搜买那么长谁会去搜。”
结果该热搜话题度突破十个亿,在新浪挂了一个月,全民下场,非常壮观。著名导演徐侃带头转发,配上怒发冲冠的质问:“居然敢拒绝我的片约跑去导什么垃圾大饼?”张寿在他底下回复道:“他从小脑子就瓦塌了。”
一个月后,“影帝什么时候才能放弃导演扑街电影”成为有史以来最长的超级话题。
与此同时,宋子白给原天仙的新歌拍了个短MV,没用真名。
起因是原霏晓有一天突然上门把宋子白堵了,丢给宋子白一个剧本,说自己遇到了一个千年难得一遇的好本子,让宋子白给她拍成微电影,展现她惊世绝艳的风采。
宋子白被原天仙堵在家一整天,迫于淫威不得已答应了,第二天就悄摸摸地在横店开机了。
宋子白在家研读了一天剧本,心想,天仙这挑戏眼光近乎瞎啊。于是他只好偷偷地把剧本重新给写了一遍,改完了故事剧情,连男女主的名字都改了。
原天仙拍到结尾都没发现这件事。
只有一次,一场戏演到一半,原天仙突然一把把宋子白揪到床上。以投资商和大女主的权威逼迫宋子白,非要让他演那个亲了一口就死了的路人甲,整个过程形同非礼,非常残忍。
宋子白要死要活地在床上反抗的时候,原天仙突然顿了一下,想了几秒问宋子白:“我怎么觉得我之前看这故事的时候没这段?”
原天仙后来靠这个微电影拿了金羽毛最佳MV大奖,连带着歌都火遍大江南北,越级上位,一下在歌坛加冕为天后。这些事都是后话了。

17年中的时候,宋子白他爸一大把年纪啃羊排磕碎了牙齿,要重新拔了做烤瓷牙。宋子白回家住了小半个月,他爸天天念叨着要找小尹喝酒。尹瀚提着一只黄鹅一条罗非鱼过去淮海西路那天,天正下暴雨,老路黄土泥泞,一踩一个水坑,特狼狈过去的。
进房门以后,宋子白他妈在织毛衣,土黄色那种粗针套头,非要拽尹瀚过去试,不容反抗。那时候,宋子白一个身材样貌姣好的大影帝正穿着同样巨丑的土红色套头毛衣,窝在厨房里给他爸削鸭梨。
宋子白他妈照着尹瀚的身材画了一会儿尺寸,白色粉笔灰散了尹瀚一身,尹瀚擦都不敢擦。
宋子白走出来的时候看见了,啪一下拍他背上,两人在家里腻歪惯了,宋子白非常顺手就把尹瀚身上的灰拍了。
宋子白他妈抬了抬眼,讲:“宋子白,又不穿袜子穿拖鞋。”
宋子白还嘴道:“尹瀚还没穿秋裤呢!”
尹瀚心中一惊,感觉一阵悚然,立刻答道:“我穿了!”
那时候尹瀚刚当众和宋子白私奔,娱乐圈风评极差,刚出柜毕竟风口浪尖,议论风潮一波又一波。尹瀚面对宋子白他妈不自觉要矮上三分气焰,有点害怕。他妈妈笑眯眯看他,尹瀚立刻感觉自己被一眼看穿到底。
在宋子白没看到的时候,他妈妈突然开口说,“刚洗你那湿裤子的时候,这个落口袋了。”
她茶几上摸了一下,递尹瀚手里了。他定睛一看,一个暗黑色的铁线圈子,尹瀚吓得几乎心跳骤停。颤悠悠地伸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两人一阵尴尬的沉默。
宋子白妈妈问:“藏着干嘛?”
尹瀚不敢答。
宋子白回淮海西路也从来不戴那玩意儿,尹瀚一般进屋时就顺手摘了。
他坐在客厅里,空调温度打得很高,屋里暖得让人脚趾发麻。宋子白妈妈狡黠地笑了笑,说:“其实几年前就知道你们买了这个了,他爸还问我你们干嘛不戴。”
尹瀚心头泛起汹涌的伤感。
他妈的声音很轻,没让宋子白听见:“我说,品味那么烂,一看就是宋子白挑的。”
尹瀚的眼睛有点热,低下头。他说:“谢谢阿姨。”
他妈妈说道:“以后戴着吧。”
尹瀚手有点抖,接了过来,紧张到半天没有能穿进手指里,感动的一塌糊涂,就差没大喊一声抱住喊妈妈。就在这种令人动容的气氛里,宋子白他妈妈突然话锋一转讲:“我记得以前让你们小心别砸了碗,你们倒好,连锅都一起砸了。”她织着毛衣,绕着毛线,看了尹瀚一眼。是五岁以前出门捣泥巴糊人车门被抓时的那种。
尹瀚有点尴尬,十年前好像有这么一回事。只好说:“啊,那哪能办。”宋子白那小王八蛋天天用上海话和他妈拌嘴,尹瀚一紧张容易口舌打结,不自觉脱口而出。
这恬不知耻毫无悔改的回答,给宋子白他妈一巴掌拍他脑袋门上,“办你个头,我就想揍你们这对小兔崽子。”
在尹瀚被痛殴的过程中,宋子白那傻逼还在那儿穷喊:“妈,之前那炖锅呢?”
他妈翻了个白眼讲:“丢了。”
宋子白冒了个头:“啥?”
尹瀚捂着脑袋,忍痛讲:“我丢的,我给你买去。”

很多年以前,宋子白信誓旦旦要骑车穿越无人区,到了戈壁滩边上没开进去,而是在德令哈的一个小招待所吐了三天三夜。那时候尹瀚在他旁边翻白眼,望着窗外北风卷地狂沙千里,从天黑盯到天明没盯出朵儿花来。他问,“宋子白你是个傻逼吗,早说要刨沙子,我带你到隔壁体育大学把那沙坑刨囫囵了不就完了,搁这瞎折腾。”宋子白讲你放屁,不懂欣赏自然的神力。他虚弱的把脸蒙进被子里,再也不理尹瀚。
后来他俩开飞机那天,折折腾腾驶过古老的澳大利亚北领平原,出大事,迫降到了乌鲁鲁。三更流浪天,两人站在满目荒凉的红色砂岩上,四边是缄默夜色,到处是深不见底的坑洼。
尹瀚感慨讲:“来看鸵鸟的,结果月球表面一日游。”
宋子白同意点头:“我像阿波罗,登月第一人。”
尹瀚不乐意了,“我呢?”
他哈哈大笑:“阿波罗夫人。”
尹瀚揪着他衣领一口咬住他嘴唇,吻到这傻逼再也踹不来一口活气,四肢挣扎,像摁住了肚子的小奶猫似的刨爪子,用手指给尹瀚脖子上抓几道印子。尹瀚定睛一看,划出伤口的是一个铁线圈子,明目张胆地戴在宋子白手指根上,大大咧咧,冠冕堂皇,真是前所未有。
远天红霞浮出,眼看蛮荒的卡塔楚塔一点点亮起,一望无际的沙漠里只有红光,仿佛野火一样映亮了他的眼睛。是此生难得。

求婚是宋子白起的头。他在拍《神奇侠侣2》的那年,下了片场以后去了趟徐家汇六百,在一堆金银商铺里挑了家价格最便宜的。徐家汇六百四年前就关门了,所以他俩发现戒指是镀金的时候,那家铺子都不知道在哪了,落花流水,都一路西去。
其实更早之前,尹瀚就没心没肺的干了。
他们两人抱着乐事薯片看电影。那一年《2046》上映,两人尚还不熟,宋子白在尹瀚身边沉默地掉眼泪,哭得没让任何人看见,只有尹瀚的袖子湿了。一盒薯片很快见了底,尹瀚在薯片盒里摸到了宋子白的手,同时还有盒子里送的一塑料袋子。
里面有一个特别中二的奥特曼戒指,跟小浣熊里攒水浒卡差不多,丑得别具一格。
周慕云的指尖滑过玻璃上王靖雯的倒影,在这场女角色永远不会知道偷偷发生过的抚摸时,尹瀚突然在薯片盒里抓住了宋子白的手。
两人年轻而温热的皮肤靠了靠,紧抓着的手指缠在一起,尹瀚把那个奥特曼戒指戴在了宋子白手上。宋子白的忧郁情绪被打断了,吓了一跳,问他:“干嘛?”
尹瀚恬不知耻地说:“你哭起来好丑。”就跟小学三年级扯前座的小女孩马尾辫似的。
宋子白憋红了脸,说:“滚。”
后来尹瀚这个蠢蛋因为耍帅在空中玩后滚翻,用直升机的那种,结果被迫掉在乌鲁鲁的岩石上。宋子白惊魂未定地瘫在日落后的滚烫红色岩石上,气得要闹分手,闹完分手要离婚,用上海话骂街。
尹瀚昂着脖子不承认,装逼,眼睛要翻到天上去。
宋子白恼火地讲:“故意的吧,不承认吧,肯定是故意的。”
尹瀚挂不住面子,说:“你咋天天吵架。”
宋子白一下子就跳起来,两人吵架吵了十几年了,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没玩没了了。“我天天吵架,讲理好吧,你不是也天天只晓得骂山门!”
尹瀚听完软绵绵的上海话,绸缎似的,唇舌夹缠不清,忍不住笑了,问道:“骂山门是什么意思?”连话都忘记吵了。
宋子白气到变形,不理他。
尹瀚见撩拨失败,转过头偷偷看了一眼,夕阳余晖下,宋子白一张脸白皙透亮,眼睛都气红了,刚刚宋子白吓得不轻,一身狼狈。尹瀚伸出手,悄悄去擦宋子白脸上的灰。
宋子白避了一下,怒道:“不要动手脚好吧。山门紧闭,与世无争的,你不招惹,谁跟你吵架。”
尹瀚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宋子白见他坏笑,有点不解,怒视他。
尹瀚一下子把宋子白抱住了,压低声音问:“你再说说,是哪扇门闭了。”
宋子白猛然回过味来,猛挣开了,气急败坏,字正腔圆地用北京话骂:“臭不要脸!”
后来,在乌鲁鲁的星空下,尹瀚想了想,说:“你恐高,我知道啊,掉了威亚以后不就落了这毛病吗,我不是想吗,你一害怕,不就扑我身上了,黏着我抱你,挺美的。”尹瀚一脸认真。宋子白一脸茫然。
当年尹瀚不懂强撩的时候,也曾把宋子白的开水瓶扔了,每天等他渴死了才给他倒杯水,说是借的。他以为这么些年他已经改了。
结果原来改不了。
风景慢,时间也慢,一觉咽过十五年。详详细细,等于乱梦堆叠。
 
2017年的最后一天,尹瀚和当红小生柯黎争风吃醋,在《一个大饼》发布会上被柯小狼狗一拳正中鼻头,回家跟宋子白吵嚷着说要打疫苗。“我被疯狗咬了。”
刚和影评人撕完逼,面对媒体刁难一整天,今天的宋导也很想退出娱乐圈。心情正很坏,焦头烂额,宋子白没空搭理他。
尹瀚赖他身边不走了,扑在他身上喊:“被咬了会死的!”
宋子白被他吵的不行,嘟囔道:“你特么天天咬我,我也没打过针啊。”
尹瀚继续闹他,不让他睡觉:“我啥时候咬过你,你说,啥时候,天天说事。”
宋子白被闹的不可开交,困得要死,死活不给闭眼,只好啪叽一口亲尹瀚鼻子上了,敷衍的讲:“好了,疫苗打完了,死不成。”他说完抓住被子蒙了头,大咧咧入睡了。
被亲愣了,老尹顿了几秒,傲娇地哼哼了两声。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低下头,也亲了老宋一下,这一下印在嘴唇上,那个傻逼已经睡得口水都流出来了。
尹瀚哼唧了两声,夜里,颇为嫌弃的讲:“死了也不让你当风流寡妇,哼。”
在安静的空气里,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在客厅里荡出一阵悠扬的回音。尹瀚转头看了一眼夜色,窗外灯火通明,上海的风里就带着光,夜晚也到处是人的面孔,一阵风是一阵人声。
灯光照进窗内,照得宋子白的脸一片光亮的雪白,安静地睡着,一切动静都偃息了,只剩下轻轻的呼吸。随着他的呼吸,宋子白的鬓边散落下几缕白丝,也不知是路灯的反光,还是尹瀚眼花了。
尹瀚默然不语,他俯下身,轻轻地对宋子白说:“新年快乐。”有几分难以自抑的动情。

二十二岁的时候,他们用一场电影后膨化薯片里的塑料戒指结了婚,仿佛这无可避免。
后来又去商场选过一对贵的,铂金的,颇为正式。多年来他们无数次的放弃对方、错失对方、忘记对方,但真相就是这两个自大自私的混蛋从未允许任何人偶然介入到他们之中。即使山川之大,天地之广。
其实在乌鲁鲁的那天,天光不明,风极大。
宋子白和尹瀚在荒漠里流浪了一夜,裹着三层羽绒衣和防风服在石头墩子上看风。看风吹沙漠,十数里都是沙海翻涌,绵延无际的荒野上,走石凌乱的被吹起又落下。尹瀚说:“过来我这儿。”他张开手,朝那边缩成一团的宋子白示意了一下。
宋子白哼了一声说:“我才不傻呢,你那羽绒衣冷得个铁皮似的。”
两人出来时没带帐篷,靠直升机上剩下的救生衣和厚毯子度过了荒漠上零下十几度的寒夜。尹瀚哼了一声:“那还不是你买的,天天败家,买这种中看不中用的。”
“这叫阿美咔叽风,你懂不懂。”宋子白嚷嚷。
尹瀚顿了一秒,领悟了过来,非常生气,讲:“就林擎这丫大傻逼天天洗脑,难怪他穷得要卖裤裆!”
宋子白呸道:“你不穷吗。”
尹瀚笑:“你也穷呀。”
宋子白踢了他一脚。叫他滚丫蛋。他抬头看天,天地交际处是一条浅淡的红线,在远处是红色的荒野,沙子缭乱地被飞扬起,在沙漠的脉跳之中,天露出将明未明的红光。
宋子白悠然望向极远之处,尹瀚一伸手,把宋子白抱怀里了,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尽管干,我养你。”
宋子白啐了他一口,笑骂道:“你吃饱了撑的。”
尹瀚不言语,把宋子白的脑袋死死按在自己肩膀上,不让他跑。过了一会儿,道:“我保证比养大黑养得好。”他颇为拉风的讲。
宋子白一口咬在尹瀚的脖子上,留了一个极深的印子,疼得老尹嗷嗷叫。他缩在尹瀚的怀里,咯咯笑,笑得像个皱了皮的大橘子,两人的呼吸交织在古老荒芜的北领地平原。
宋子白一生进过五次沙漠,每一次都是穷折腾,近乎渴毙,捡垃圾那两回险些栽在路上,属于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那种作死。只有一次他看到了绿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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