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爆不可能的商业片

花瓶影帝19

19 西区大剧院

宋子白从厚重的幕布后传了出来,慢慢踱到光影处,光线直刺入他的眼睛,照亮了他惨白的一张脸。从远处看,几乎看不请他的五官,只能瞧见一片刺亮的白。宋子白的声音从光影中透出来:“收起你们的利剑,别让露水锈了它的锋芒。”
这是出新兴的歌舞剧,和以往的莎翁剧不同,带了改编的色彩,把《奥赛罗》的故事搬到了近代,成了19世纪的意大利统一战争的西西里,以反对拿破仑政权作为楔子引发的故事。
这出戏在纽约巡演了三个月了,演完这个,接下来要改《李尔王》。导演答应了让宋子白来创作其中两幕的故事,于是这几天除了白天晚上拍这个戏以外,宋子白还熬夜研究莎翁剧本,气得柯小狼狗像索命鬼一样蹲在他旁边盯梢,也跟着不睡觉,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坐在他桌子边上,活像个门神。
除了他妈以外,柯黎是第二个还管宋子白熬不熬夜的人,弄得宋子白老担心柯黎会突然暴走,跳起来用拖鞋抽他。几天下来只好退缩了,答应演完最后一场,就换B场的人演,自己休一个星期的假,带他去德州捡垃圾。柯小狼狗以为他开玩笑,并没有当真。
这一场是十月最后一场了,因为是周末,票卖的还是比较满的。老板觉得挺高兴,上场之前还给他们买了几瓶酒,说是演完要庆功。宋子白眼馋了一会儿,还是提议把酒结算成工资比较划算。
兴许是开演前喝了不少酒,舞台上的几个演员有些情难自已的兴奋,连打斗戏都异常生猛,震得宋子白手疼。“对不起,不是故意把你甩出去的。”演凯西奥的金发小伙下场以后诚挚给宋子白道歉,要帮他揉胳膊,宋子白不禁内心一阵荒凉。他好歹还是敬业的,不会为这点小伤生气,可要是奥赛罗连凯西奥都打不过,这场戏咋演下去。
好在今天来看的观众都没那么讲究,至少没在奥赛罗差点被震脱剑的时候笑场,给足了宋子白面子。
“下一场要吊上去了,我去让道具组那边准备。”金发小伙给宋子白比了个手势,龇牙笑了一笑。
道具组的大叔说:“别指使我,你去让灯光起一下。”
灯光组的刷的一下打了个光。
灯光之下,导演问:“谁给那弄了一滩水,空调滴的吗?”
宋子白从楼底上滑了个底朝天,就差没直接栽下去的时候也这么问了一句。他低头看了一眼水,心里日了狗了。
他刚刚没等话音落下,就抓着佩剑就跳上去了。那么高的台阶,白瞎了他帅气的姿势。去他丫的,就不能拖个地。宋子白心里骂道。
外头起了风。前几天东海岸就说要闹台风了,但是临上岸又说会绕道。绕道了依旧快八级,风吹出空中重重叠叠的闷雷声,一声千顷波,招雨。宋子白老怀疑是剧院常年不关天窗的锅,导致昨晚放在仓库的木板都积了水。他心里想得比较恐怖,所以爬起来的时候不免狼狈,几乎黏在栏杆上才连爬带滚地跑上二楼。他毕竟是个知羞的成年男人,有点耻于把恐高这回事跟大家宣扬。
爬上来的时候,宋子白手贱低头看了一眼,几米的距离在光影下看着像一望无际,不觉头晕。手忍不住死死地抓住了栏杆,铁锈都蹭了一手。
演苔丝狄梦娜的姑娘是个沃伦威尔逊学院在读的戏剧生,下戏以后戴着圆滚滚的厚眼镜,聊起剧院的八卦来叽叽喳喳地能说一堆,但念词的时候老有点像背课文。平时宋子白去大超市买菜的时候常能遇见她,于是她也和宋子白最要好。
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她拉了一把宋子白,把他从栏杆边拉开了。附耳问:“宋,忘词了?”
宋子白不好意思地笑了,在衣服上蹭了蹭手心的湿汗。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了阶梯,跳进了聚光灯下。然后展开了他全场的第一个唱段。

宋子白摔断过两次腿。
回想起来可能是之前嘲笑尹瀚的报应。大学时尹瀚走路上栽进沟里了,听说是滑板滑的,他妈从武汉过来第一件事把他滑板烧了,宋子白坐在病床前拍手叫好。
毕竟尹瀚借着滑板的风头骚包了不知道多少回了,宋子白早就看那玩意儿不顺眼。整个复旦都知道那个不要脸的在大路上耍帅的是尹大公子,连带着跟着他嘿咻嘿咻骑老破自行车的宋子白都变成了二浪子。所以尹瀚他妈来烧滑板的时候,宋子白给端茶倒水的,伺候得可亲了。
尹瀚他妈一直觉得以自己儿子的货色肯定泡不到宋子白这么漂亮机灵的小伙子,老怀疑尹瀚是不是用了什么坑蒙拐骗的手段,以至于去参加婚礼的时候还一脸“我早就知道”的事后诸葛亮的嘴脸。
老尹摔断腿的那次吃了不少苦,到底有宋子白照料,既没有拉下功课,也没有耽误戏。也就是宋子白比较凄惨,每次摔都惊天动地,摔得差点丢饭碗。尤其是在纽约的时候,虽然就断了条腿,可剧院老板就是不肯报销药费,暴露出无耻无情的资本主义面孔,还要收他旷工的钱。偏偏柯黎那臭小子一点不让人省心,还跑去把人胖揍一顿,得亏老板心态比较好,只扣工资,没有辞人,还让老婆给宋子白做了两个水果派表达关爱之情。
所以宋子白给葛朗绑圌架的那大白天,真感实情地在想,我这么倒霉,难道就是因为当年嘲笑了尹瀚吗?
老尹这个人实在太邪性了。就这日天日地的架势一般祖宗都请不起,宋子白可能有病,不仅请回家,还请上床一起困觉。睡了七八年,睡得几乎天下大乱,没有一日不是鸡飞狗跳,就怕一辈子不得安宁。
哪能的事呢,宋子白都逃出国外了,还是忘不了尹瀚这个王八蛋,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事呢。
宋子白和苏莘喝完可乐的那天下午,等人走了,一个人赖在酒吧里呆了好几个小时,看外头大雪皑皑。纽约的雪也怪,是夹着雷的。外头滚滚的轰响,一阵阵的余音未消,宋子白看雪花落在地上,却是仿佛一片鸿毛,静谧无声。
他突然想到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为什么要离开尹瀚?这个命题太宏大,甚至于深奥,几乎是有哲学式的色彩在里面。太无解。
宋子白想了一个下午,居然一点都没想明白。
那一年,宋子白一个人在西区演奥赛罗之死。身旁一个认识的都没有,反正没有偶像包袱,所以脸着地也无所谓了。那时候,他突然想起来的却是乌尔姆大教堂,尹瀚飙了十里地的车。尹瀚结婚时是负气,逃婚时也没过问过宋子白的意思,自顾自的就日天日地了。
宋子白当时有句话想问尹瀚,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时间过去了掰不回来,话没出口,冷暖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尹瀚多霸道的人啊,从来都这样肆无忌惮,哪有一日细心体己了别人?
可是宋子白唯一想不明白的,那一年他从威亚上掉下来,尹瀚为什么要看见,又为什么要抱着他说,“没事,没事的,看我,别看天。”他哪天听过尹瀚的话,抬头看了眼那犯事的威亚,七米高,眼睛被辣的一疼,是太阳照的?还是脑袋撞在铁臂上磕的?
然后尹瀚就把他眼睛给死死蒙住了。

宋子白见到苏莘是在纽约的曼哈顿。是带她儿子来看郎朗的钢琴跨界音乐会,宋子白找业内的朋友给拿的票。才刚临近冬季,纽约就开始下暴雪,宋子白找了几家店才找着了有暖气的,没让小男孩冻着。
毕竟囊中羞涩,宋子白坐了十分钟还在喝面前的水。因为有儿子在场,苏莘没有抽烟,点了份薯条,完全不顾身材的放飞自我,光坐在那儿吃。离了万紫千红,两个人看上去都有十分宁静,一碗薯条吃得岁月静好。
她笑着说:“都以为你死了。”
当着面听这种话怎么都觉得不是滋味,宋子白一阵语噎,只好答:“还活着。”
苏莘低头给薯条涂番茄酱,说道:“你演话剧比演电视剧好。”
宋子白没料到她还去看了,有点惊讶。他忧愁地说道:“李尔王奔进森林的时候我处理的太狂放了。”
“别跑就行,趔趄一下。”苏莘给了建议。她扬了扬手,跟吧台说了来一瓶可乐。
宋子白整个人的心态看上去比在上海时时健康多了。很容易就高兴起来,听着觉得茅塞顿开,心情一下子就好了。
苏莘用两只手指端着可乐杯喝,斜倚在沙发上,看着宋子白笑,有一种收放自如的慵懒风情。宋子白说:“你应该拍电影,这一幕拍下来一定好看。”
苏莘涂着厚口红的嘴角扬起,得意地说,“不,我偏要去当经纪人。”
宋子白鼓掌道,“那更好,我还想当导演呢。”
苏莘说:“那你拍的片估计没人投。”
“攒攒就有钱了。”宋子白自己尴尬了一会儿,只好低头喝水。
苏莘突然说:“宋子白,我帮你付了半年的房租了。”
宋子白疑惑地啊了一声。
“想你在纽约多呆呆,能气尹瀚一天是一天。”她话里带着一种狡黠的笑,尤其强势,让宋子白有点招架不住。他摸摸鼻子讲:“我这是为了艺术和生活。”
苏莘轻轻地笑,在外头的鹅毛大雪里,她的笑声像是一串落地的雪花。她端起可乐,给他们两人各倒了一杯,说道:“祝我们生活愉快。”

“生活愉快。”
宋子白举起来跟她碰了杯,然后听见她讲:“也祝尹瀚去死。”
外头雪下得大,宋子白觉得背脊发凉。

苏莘之前拿了尹瀚两处房产,提着箱子进听海雅居的时候,尹瀚皱了眉头。他说:“听海雅居不行。”
那时候是深秋,房子里几处盆栽都死光了,连宋子白之前特俗气请回来的发财树也没能幸免。苏莘冷笑着说:“怎么不行?”
尹瀚沉默了一阵,没有说话。
苏莘点了一支烟,她在家一半不抽,半戒不戒也几年了,基本没有瘾。就是在这陌生的地方打量着,忍不住想驱散原本闻着昏昏欲睡的香薰精油味。苏莘在沙发边上坐下来了,评价道:“我倒是没有料到他爱用树脂乳香的,和你倒不同。”
尹瀚语气冷淡:“是我给他买的。”
苏莘尖尖的牙齿咬了一下唇,笑道:“找着人了吗?”
“他走时拿了护照,大概是出国了。”
苏莘嘴里衔一枝烟:“那你惨了,这辈子都要大海捞针,”有大仇已报的幸灾乐祸。
尹瀚不说话,向后梳理了一把凌乱略长的刘海。他有一段时间没有打理过自己,下颌都是青青的胡茬,眼底有乌青,看上去的确是颓唐的倦意。
苏莘看着这个男人日渐颓唐,心中涌出一种仇恨的酣畅之感,泉涌之后,又不觉心生怜悯,忍不住把手里那包烟丢给他。“送你了,反正我一天就一支。”
尹瀚没有客气,翻出一支叼进嘴里。他在茶几上翻了一会儿,没有找到惯用的那只火机,想起来是宋子白走的时候一并顺走了,不觉心中一阵厌烦,嘴里的烟滤嘴都几乎咬断,这支烟也抽不了了,只好丢弃。
“我有火啊。”苏莘带着调笑说。
尹瀚没有理她,当着她的面把烟丢垃圾桶里了。他问了句:“小鱼呢?”
苏莘吐着烟,几乎讽刺:“怎么,你还要尽继父的责任不成?”
尹瀚语气冰冷,“从法律的角度来说,我不是他继父。”
苏莘冷笑道:“废话。”
尹瀚抬眼看她。苏莘瘦了许多,这个年纪的女人一旦憔悴,就会收不住迹象,嘴角有下垂的细纹,眼底有乌青,有着枯萎的预示。生了孩子以后她反而更瘦,没有了她以往那种饱满的风情,更像是个普通的女人了。他们没有结成婚以后,算得上是极少见面,尤其是宋子白心事重重的情况下,尹瀚一般懒得管别人的闲事。一转眼,苏莘的儿子都快两岁了。
苏莘由着他打量,甚至站起来,熟门熟路的拉开了吧台的冰柜,从里面拎出来一瓶白朗姆。她说:“力医生带他打疫苗去了,下午三点接回来,嘱咐了近几日都不能吹风。”
她虽然说了拿这么多,可尹瀚根本不关心这些琐事,听完也只是有些不耐地嗯了两声。苏莘也就闭口不讲了,看他面色阴沉坐在那儿,捋着头发。
苏莘喝了一口酒,倚在吧台上,冷淡地说:“尹瀚,你对不起我。”
尹瀚没有否认。
苏莘笑得像一串银铃,笑着道:“一点诚意都没有,都不愿意补偿,不如跟我打一圌炮算了。”
尹瀚默了一会儿道:“下午三点快到了吧,我可以帮你安排一辆车。”
苏莘站在那儿,一言不发。突然之间,脸色骤变,她把手里的杯子往前一扔,砸碎在尹瀚面前的地上:“你他妈也有今天,宋子白养的丧家之犬,还要为他守身如玉?”她这话里带着尖声的笑,笑得极刻薄,近乎狰狞。
尹瀚抬起一只眼看她,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是没有说。
苏莘已经冲了过来,掐着尹瀚的脖子,把他推在沙发上,凑上去吻他的嘴唇。像太平洋上的水汽,集结成了飓风,要毁天灭地。天地还没毁,反正听海雅居这房子快给毁了。
尹瀚一脚就快踹断旁边的茶几了,他扯着苏莘的长发,把她的脑袋拉开了。眼睛里有淡淡的血色,他声音沉沉的,嘶声道:“苏莘,我不想跟你翻脸。”
苏莘被他吓人的力气拽的头皮发疼,只能往后仰着头,狼狈地向后倒。但是这个女人还在低低地笑,她问:“尹瀚,你他妈是不是干多了男人,都不知道怎么在女人面前硬圌了。”
尹瀚危险地眯着眼睛,忍了良久没有动手,半天从嘴里吐出一个字:“操。”他烦躁地拽着苏莘的头发,把她从自己身上拖了起来,扔在了旁边的沙发上,踩着刚刚的酒杯碎片,把刚刚那瓶白朗姆拎起来喝了一半,灌进嘴以后连眼都红了。
苏莘在他身后冷笑道:“我算是知道宋子白这么多年莺环燕绕的为什么不出事,都不知道他前面还能不能用。”
尹瀚猛然回过头,怒火中烧,烧红了眼,拎起身边的酒柜猛地往前一砸。“立刻滚。”
苏莘躺在沙发上笑,眼睛带着嘲讽,他们是半路的怨偶,实在没法同情对方的苦楚,尤其是对上了宋子白的事。苏莘笑道:“第一次见面人家宋子白就不理你,没想到你能坚持倒贴这么多年。”她露出讽刺地笑容,忍不住嘲笑尹瀚的狼狈。
尹瀚站在那好一会儿,拎上了衣架上一件外套,笑了一声。最终道:“我滚。”
他把听海雅居送了出去。直到2016年宋子白回国以后,他才辗转找到了这房子的房产证,以三十倍于当初的价格转手买了回来。那个时候苏莘和她的儿子已经去加拿大定居了,再也没有同尹瀚这个王八蛋有过来往。


“我有一柄剑;从来没有一个战士佩带过比这更好的剑,凭着一把剑,我曾经冲破二十倍于你们这样人数的包围。”
奥赛罗坐在苔丝狄梦娜的尸体边上,他轻轻地握住了她的瘦弱的手臂,然后站了起来。
他跟过来追捕他的将军们鞠了个躬,对面也和他行了礼。外头已近深夜,从剧院顶层的天窗里,可以看到纽约的夜色。人的影子都被顶光定在了地上,也不流淌,死气沉沉地盘在那儿。
观众在最后一幕的幕布拉开的时候,集体的给舞台鼓了掌。
在这掌声之中,主角从那阴影里走出了两步,用几乎被湮灭的音量问道:“奥赛罗应该到什么地方去呢?”
他从腰间拔出剑,扫荡开来四周围的兵戈,挡住了伊阿古的火枪。伴随着舞台后的一声巨响,布景的火光亮了起来,交响乐替代了火枪的剧烈的爆炸声,奥赛罗的身体被硝烟遮盖住,和灯光一起黯淡了下来,被白雾吃得一干二净。为了营造舞台效果的特技烟火嗖的一下就飞上了天,撞在了横梁上,撞得人都跟着一跳。
这一仗倒是相当惨烈。干冰散后,整个二楼的舞台上,只剩下奥赛罗一个人——缩在栏杆边上,望了一眼用来掉绳子的天窗房梁。
很奇怪,如果不是主演的薪资是二百美金一天,宋子白最早是不会愿意把自己吊在这么摇摇欲坠的地方的。而更讽刺的是,如果不是因为这舞台随时可能掉下去,剧院也不会给奥赛罗这个角色开这个价钱。柯黎一直盘算着拿这笔钱干脆去给他买个保险,毕竟宋子白要是把自己摔了,医药费可比保险贵多了。
可宋子白抠门得要死,当天就把工资拿去还了房租,宁可摔死也不睡大街。简直是处女座的贞操。
可是到了这几块破木板上,宋子白还是非常不敬业地又看了一眼,他用余光打量了一下那根横梁,第一百零一次。虽然演了那么多遍,可是奥赛罗到了这里总是要看天,观众都以为这是一个设计好了的动作了,有深刻的悲天悯人。
风有十分呼啸。
奥赛罗在那栏杆边倚着,说:“何必动刀剑呢,谁只要拿一根灯草向奥瑟罗的胸前刺去,他也会向后退缩的。”即使在恢弘的大提琴声中,他的声音还是更高更大声的,只不过被音乐打散了,越是高声,也就越有了孤单和零星的意味。“奥赛罗该去哪里?”
他一个人站在那破木板组成的舞台上,跳起来握住了栏杆,飞步冲到了二楼的边缘,捡起来了地上的火枪,提声喊道:“该让狂风把我吹卷、该让硫磺把我熏烤、该让沸汤的深渊把我沉浸吧!啊,苔丝狄蒙娜!苔丝狄蒙娜!死了!啊!死了! ”这一跳引来大地的一声震动,感觉顶绳忽地一晃,像只风筝一样扬了起来,宋子白撒手抓住了旁边的了栏杆,心一抖,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
他听见底下的观众轻轻的一阵喧哗,似乎有人被舞台木板掉下来的碎片砸中了,嗡嗡的声音在观众席掀起一阵低浪。宋子白第一反应是去看横梁。
他听见演伊阿古的德国小伙轻轻喊了一声:“宋,注意!”他不敢往下张望,只能用余光瞄到连底下的苔丝狄蒙娜都忘了装死,从地面上坐了起来,诈尸地手指着他的位置。
活该下地狱的奥赛罗他回过头望向自己的身影。
他的影子是被聚光灯打中的,强光之下,只有一条线那么短,几乎就是一个点了,被他自己的双脚狠狠地踩在了地上,像是永不翻身。他和自己万劫不复的影子左右互搏,仇恨相对了那么多年,到头来到底是输了。乐团的大提琴缓缓地拉起了威尔第的最后一曲。记得尹瀚总是骂他有病,说他和自己过不去,像个疯子,爱他是鸡蛋撞石头。
那一年尹瀚在床上死死地抱住他,从背后把他困在怀里,不让他走,甚至于蛮荒。于是鸡蛋碎了一地,石头也没个全尸。两人互相抱着的都是一堆碎片,四处是尖锐。这个痛是持久缠绵的,以至于尹瀚是那样的憎恨陈缆,竟然连为宋子白而死的名额都要去争一争。宋子白到底没有死,而且在没把尹瀚折磨死之前,宋子白自个先跑了,非常有自知之明,走得极有素质,像是和平分手。
宋子白有几年没有梦到过陈缆了,最后一次,已经是一年以前他坐在金门大桥,看江水东流不复返。
“宋,不要动,我们叫人过来。”伊阿古轻声道。
奥赛罗瑟缩地在地上蜷着,都忘了那火枪还指着自己的脑袋呢。二楼的木板摇摇欲坠的被风刮着,从东刮到西,又从西刮到东,癫狂地摇动,仿佛奥赛罗随便的一个动作,都能让它改天换地。
宋子白看了一眼纽约的夜色,很奇怪,竟和上海的郊区晴天没什么区别。他在金门大桥看过纽约的夜空,是霓虹闪烁的那种,出奇的亮,抬头一看,只觉得眼睛一晃,仿佛不小心盯了一眼太阳的那种辣痛,见不到一颗星。说到底尹瀚不是个东西,他口没遮拦,在宋子白这里受了气,不光要骂宋子白,还要日天日地的骂别人,尤其骂陈缆。他说“宋子白你别想在我这讨到便宜,你要是敢死,我肯定拉你一起当鬼。”宋子白不禁生恨,骂他神经病。尹瀚没病,有病的是他自己。那地板仍被风打的飘摇,在二楼的舞台上,配合着悲喜的管弦乐,宋子白竟觉得这场景有些壮观,是难得一见的那种。他看了一眼一楼的苔丝狄梦娜,只看了一眼。静了下来,站起身提声念完了台词:“让我的灵魂被赶下天堂,让魔鬼把它抓去,让我从世人的面前被鞭逐出去——”他喊道。
观众席被他震住了,竟收住了音,仿佛时间定格了几秒。
奥赛罗的手颤抖地扶着楼梯的栏杆。大剧院的顶楼常年大敞着窗户,风从这里穿过,卷起一阵鼓荡的声响,有点尖刻,风那么的大,几乎要晃动整个剧院,是从天边长途跋涉吹进来的,只在屋内一盘旋,就席卷出去,不做停留。仿佛才想起来天竟然有那么高,地竟然有那么阔。
宋子白把枪丢下来,他望向观众席,目光是柔和的,又是脉脉的,眼中也有风。十里观众席位灯光大盛,多少豁然开朗。他突然转身,从二楼跳了下去。
面对着地面,心脾困结,一时遣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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